昨天（2010年6月11日）下午三点半，在青山学院大学法学院院长土桥正教授和杨林凯博士的陪同下，我拜访了五味广文（Hirofumi Gomi）先生。在上世纪经济泡沫时代，五味广文先生任大藏省金融司司长，后任日本金融厅长官，现任普华永道日本研究中心理事长。他目睹了日本过去二十年的经济衰退史，他本人也是日本金融政策的直接操刀手 ，相信这段历史在他心灵上留下了痛苦的创伤。   

    普华永道日本研究中心在银座区住友汐留滨大厦23层，那里可以眺望海港上的彩虹桥和海港边的浜离宫恩赐庭园，那是德川将军家的庭园。园内树木葱绿，不时有成群乌鸦哑哑飞起。

    我十分虔诚地坐在五味广文先生对面，五味广文先生身着黑西服，戴黑框眼镜，头发也乌黑。他热情爽朗，面露微笑，亲切寒暄，初见时，我还以为他是大堂经理。

    当我向他提问时，我突然发现他眼瞳也很黑，犀利地盯着我，像《地道战》电影中的日本皇军，令我打了一个寒颤——童年时我经常在梦境里被日本皇军追捕。

    在一丝紧张中，我与他展开了对话，简录如下：

    王涌：中国目前也面临泡沫经济的危险，您认为中国是否与上世纪日本相似，会重蹈日本泡沫经济的覆辙？

    五味广文：中国和日本当年面临相似的问题，如本国货币的升值、流动性泛滥等，但根本差别在于，中国仍有大片的基础设施需要投资，城市人口也在增长，存在内需，实体经济相对比较健康，具有成长的动力；而当时的日本由于日元升值，几乎摧毁了日本的出口产业，国内需求市场很狭小，基础设施建设的需求已经饱和，所以，迫使企业将资本投入房地产投机，引发泡沫经济。

    王涌：中国目前的内需也存在问题，民众收入普遍较低，中国政府之前没有实施类似日本60年代池田内阁的“国民收入倍增计划”，虽然将要启动收入分配制度改革，但非短时间内所能实现，所以，内需难以扩大。其实，中国民众现在的主要内需就是房地产，但是，房地产价格又超过普通民众的收入水平。可以说，中国现在的情况是：“内有需，但内也虚”。

    五味广文：如果人民币升值后，中国的内需也无法扩大，情况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日本就很相似了，比较危险，看来不同的国情也会有相同的问题。

    王涌：问题表面相同，但实质不同，日本是因为民富而无内需，中国是因为民穷而无内需。

    五味广文：那中国只能依赖基础设施建设拉动内需了。

    王涌：我们已经建了很多，内蒙古沙漠中就有两座“空城”和“烂尾城”。我们的高速公路可以绕地球好多好多圈。

    五味广文：（沉默无语）

    王涌：在上世纪日本泡沫经济中，对于房地产投机，日本银行推波助澜，还从欧美金融市场拆借巨额资金，投入国内市场，您当时在大藏省负责银行监管，日本的银行没有意识到背后的巨大风险吗？

    五味广文：日本银行在技术上犯了致命的错误，简单地将信贷担保视为风险的保障，投机客向银行借贷，以不动产作为担保，不动产的市场价值很高，银行以为非常安全。事后看来，那是陷阱，是圈套，是幻觉，是~。泡沫一破裂，什么都不是了。

    （说到这里，五味广文的语气有点像祥林嫂，一旁的土桥正教授也扼腕叹息，本来我想说：我们的银行就不这样，我们的银行现在连二套房和三套房也不贷。可我觉得这个问题已经让两位老人极度悲伤了，所以，就不再提了，说起了别的话题。）

 

    王涌：前一段时间，鸠山内阁辞职，菅直人上台。日本内阁更替如此频繁，这是中国民众难以理解的一件事，权力更替频繁是民主的表现吗？是好事吗？

    五味广文：内阁频繁更替危害很大，对于政治家，最重要的是凝聚共识，而凝聚共识需要时间和过程，如果内阁频繁更替，就无法凝聚共识，就无法实施政治理想。当然，频繁更替有各种原因，有的是因为健康，有的是因为丑闻，有的是因为能力。你们呢？

    王涌：我们不会。中国政治很稳定，一届政府实际上干十年，或十年以上。

    五味广文：我们的菅直人，如果中期选举胜利，他会干很长，要比小泉长。

    王涌：再长也没有我们的长。

    五味广文：（沉默不语）

 

    最后，我又递给五味广文先生一张纸条，这是《南方周末》向熹总编托我问的问题，我差点忘了。杨林凯博士在一旁提醒我：“时间不早了，五味广文先生已经很累了”。——五味广文额上已有细汗。

    五味广文看了看纸条，想了想，说：“王涌教授，你七月还要来日本，下次我约神源英资先生与你见面，我们一起探讨中日问题。我很喜欢周恩来，下次我们还可以谈谈周恩来”。

    神源英资是著名的“日元先生”，原大藏省政务次官。我对五味广文的提议非常感动。

    在电梯口，我与“日本皇军”相互九十度鞠躬，告辞，走入茫茫夜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