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1年的一个夏日,加拿大裔音乐家柯林(Colin McPhee)从泗水港(Surabaya)出发,前往巴厘岛。
一位肥硕的中国商人在他的下铺,穿着白色的丝绸睡衣,悠闲地像一座卧佛,安详地吸着一管鸦片,身边放着一个鸟笼,里面有一只叽叽喳喳的八哥。
柯林整夜站在甲板上,倚着栏杆,望着黑夜,遥远陆地上的灯光时隐时现,其实那是夜空中的星星。轮船平缓地行进,卷起浪花。他内心激动,激动得几乎不能相信——神秘的音乐旅程即将开始。
2011年7月29日,我们从北京出发前往巴厘岛。早晨6点15分到达首都国际机场,忽而,天空乌云密布,雷雨交加,如同黑夜。从雅加达来的飞机迫降于上海,一直等到下午6点30分,才登机启程。
柯林在船舷边,望着星空,原先扁平的星空突然立体化了,夜空亮了,山的轮廓神奇地显现,近在咫尺,向天高耸;太阳升起,群山的山脊和阴影如条条斑纹,山脚下的椰树在晨曦中闪烁。柯林到达了巴厘岛小港布勒塄(Buleleng)。
我们在雅加达出关,又转机前往巴厘岛。走出巴厘岛机场时,一队巴厘岛人吹奏着加麦兰(gamelans),给我们头上套上鸡蛋花环。
音乐飘扬,如同上千只铃铛在撞击,音律精致,困顿,又迷乱,散发出一种神秘的力量,83年前,柯林被她着魔。柯林在巴黎学习作曲三年,1929年回到纽约,偶然的机会中,他听到一张珍稀的巴厘音乐唱片,彻底地改变了他的一生,他听了一遍又一遍,他要去巴厘岛寻找神秘的音乐。
金巴兰海滩
我们入住巴厘公主酒店(Bali Putri Hotel),已是7月30日傍晚,稍息,前往金巴兰海滩(Jimbaran Beach),这里是世界上十大最美落日景地之一。
海面茫茫,海上云彩层峦叠嶂,有如鳄鱼形,有如鱼鳞状,变幻万千。落日余晖照得云彩闪亮,降落的飞机从远空现身时,恍如天上的一颗亮星,渐渐大起,变成一只硕大的飞机,从我们的头顶上扬长而去。
海滩上有巴厘人的烧烤摊,炉中烧着椰子壳,火光彤彤,炊烟袅袅,我们买了几根烤玉米,边走边啃,葵葵还捡着海滩上的珊瑚石。
夜幕降临,巴厘岛弓黎舞表演开始。明亮的灯光下,两个褐色皮肤的女孩各持一把黄扇,在舞台上婀娜扭转,身上的金片熠熠闪光。加麦兰音乐中似有鬼神哀嚎,伴着金属声,飘散在夜空。
回酒店的路上,处处可见神庙,裹着裙子,掩映在椰林中。
神庙
巴厘岛华侨新耀告诉我:
巴厘岛是宗教之岛,主信印度教、其次伊斯兰教、基督教、佛教。每一个人都必须有宗教信仰,否则是犯罪,会被逮捕。岛上的建筑物高度不超过椰子树,不过25米,因为巴厘人认为神仙就住在椰子树上。
家家有神庙,岛上人的地位不看衣帽穿着,而看家中神庙的大小。巴厘岛是万庙岛,庙前供奉神像,神像裹裙,裹黑白色裙,为保护神;裹红色裙,为创造神;裹黄色裙,为破坏神。岛民与大自然亲近,认为石头也有灵性和生命,所有的树都是树神,如果乱采乱伐是有报应的,所以,巴厘人不会因为要造大路而去采石伐树。在巴厘,每年3月1日-18日有一天是安宁日,白天不出户,夜晚不点灯,全岛一片漆黑。
岛民信仰因果报应,所以,善良淳朴,幸运喜乐。
1998年5月28日,印尼骚乱,华人被屠杀,头颅在地上滚,像椰果一样,乡下农民涌进城市,变成残暴的匪徒,多为回教人,但巴厘岛除外。天报应了匪徒,大水主要淹没暴徒的家乡,暴徒当年抢劫的电器,又被洪水收走。
2004年12月26日的海啸淹没了苏门答腊,巴厘岛在印度洋,却安然无恙,巴厘乃神明保佑之地。
2002年10月12日,洋人街的大爆炸案给安宁的巴厘岛带来一丝不安,所以,巴厘岛的公共场所的安检也升级了,我们的车进入酒店时,放缓速度,接受机器安检。
午夜散步
回到酒店,已是午夜,我去海滩散步。
一排白色的浪从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黑色中缓步而来,那黑色让人恐惧迷醉慌乱,瞬间将人抛入那不解的时空之谜中,我失智了,诗意顿生。
灯将海滩照亮成舞台,海成了观众席,海浪声像是从黑魆魆的观众席上涌来的掌声。有一女孩在沙滩上跳起弓黎舞,我在黑暗中的椰树下的凉椅上观赏。在我与舞者之间,有一棵半人高的芭蕉树,生在沙滩上,也迎风劲舞。
离开海滩向南走,见一栋栋寺庙式的别墅掩映在树林中,我走进5088号,院内寂静无人,微风拂动窗帘,庭院中间有一张黑桌,三张白椅,其境暝曚。我从庙门缩回,走下台阶,忽然后面有人捶我背,毛骨悚然,回头看,门上的神雕,面目狰狞,凝视着我,四周寂寥,椰树摇曳,上面没有神仙,地上落着椰果,原来是它砸了我的后背。
漫步到一神坛处,灯光幽冥,神像裹着花格裙,庙门高耸向天,如切开的剑矢,这是通天门,又名阴阳门。水池中矗立着美人鱼雕像,下身裹着彩布;池边,硕大的芭蕉叶嘎然坠地。
在椰树林中,我向着灯光,顺着铮琴声,回到酒店。
乌鲁瓦度情人崖
7月31日上午,先坐船去海龟岛。岛上有六、七户人家,池中有海龟,我抱起一只大海龟,好沉好重,在我手中挣扎,放在地上,大家惊叹围观,大龟从石阶上爬入水中,仓皇急促,我生怕坚硬的石阶刮伤它的胸骨。我拎起一只大蝙蝠,油腻腻的,头就像老鼠一样,不过很乖,我抖抖它,它就张开了翅膀。我又拎起一条大蟒蛇,它用舌头舔我脸。蛇身很重,如果被它缠住,必无喘息之机。
离开海龟岛,去乌鲁瓦度情人崖,位于巴厘岛最南端。传说当地有对门户不当的青男女相恋,两人的爱情得不到任何承认和祝福,在绝望之下双双投海殉情。
时近黄昏,崖边是一片古树林,林中有一座座寺庙,神秘肃穆,像尊尊闭目的佛,在苍茫的暮色中沉思。为表示对神的尊敬,我们裹上沙笼布,或湛蓝色或鲜黄色。
登上乌鲁瓦度崖,临万丈悬崖峭壁,正是落日夕照之时,我身上洒满明亮的光,像是金灿灿的佛光。
走下山崖就是猴子山,群猴看到我们,蠢蠢欲动,呼朋引伴。猴子欲抢葵葵的帽子,葵葵圆目怒睁,发出尖尖长长的吼声,猴子退却了。
后面那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却不幸运,她被猴子从身后袭击,猴子抓住她的肩膀,嗖的一声夺走了她的眼镜,跳到一边,又拧又砸,一位巴厘人帮她夺回时,眼镜已成一堆残渣。
此时,远处飘来怪异的音乐,那是斗鸡。
斗鸡
我们迎着音乐前往,挤入人群,见五只鸡轮番上场,我仔细地观察各鸡的神情、爪力和速度,断定第三只胜出,果不其然。
人类学家克利福德·吉尔兹(Clifford Geertz)发现,在巴厘岛,斗鸡与男人之间存在着一种隐喻,在搏斗场上搏斗的表面是公鸡,实际上是巴厘男人。雄鸡(Sabung)一词,也隐喻地表示“英雄”、“勇士”、“冠军”、“单身汉”、“花花公子”、“专门勾引女性的人”、“硬汉”等。
斗鸡很残酷,搏杀结束后,胜利的鸡在场上津津有味地吃着被愤怒的主人撕得支离破碎的败鸡。纯良的巴厘男人之间也会像斗鸡一样残酷地搏杀?
Trance(迷狂)
在巴厘岛最神秘的仪式还不是斗鸡,而是trance。在一个进行着TRANCE仪式的寺庙里:
一个巴厘女人脸上不可思议地混合着惊奇、痛苦和超然,一个巴厘男人面对沉默的法师们,用波状刃短剑(kri)刺进自己的胸膛,一边缓慢地扭转短剑,一边在哀嚎、尖叫、悲泣、歌唱。
这就是TRANCE,这是巴厘核心文化的一部分。
关于TRANCE最有研究的是柯林的夫人简贝萝(Jane Belo)。她1904年11月出生于达拉斯,早年丧父,她与母亲和妹妹游历欧洲,后在纽约定居。1922年,在Bryn Mawr College学习才一年,她就与朋友去埃及、苏丹和中东旅游。正是在尼罗河上缓缓的漂流,激起了她对人类学的兴趣。1924年,她去巴黎学习精神病理学,结识画家乔治(George Biddle),结为伉俪。两人游历加勒比,在海地和古巴教书期间,她又迷上儿童绘画。
简贝萝有惊人的美貌,并十分富有。1930年,她和第二任丈夫柯林前往荷兰东印度,游历锡兰、新加坡、爪哇。1936年终于从纽约来到巴厘岛。
在巴厘岛,柯林研究巴厘岛音乐,简贝萝研究巴厘岛风俗,相亲相爱。1935年简贝萝撰写了《巴厘岛孪生子风俗研究》,1936年撰写了《巴厘岛的庙》。她最重要的著作是《巴厘岛的trance》。
现在能够看到的关于TRANCE最早的影片是《Trance and Dance in Bali》,它是由人类学家贝特森(Gregory Bateson)和米德(Margaret Mead)夫妇拍摄,柯林编排音乐。
柯林夫妇与米德夫妇在一次从巴厘岛返回纽约的旅程中相识,成为好友。1936年-1939年,两队夫妇相互启发与鼓励,在巴厘岛的人类学研究中发展出一套系统的方法与理论。
我观看影片《Trance and Dance in Bali》时,不时想起这两对夫妇70多年前在巴厘岛虔诚工作的情景。
影片中表演的TRANCE既是一个宗教仪式,又是一个戏剧:
国王拒绝娶女巫的女儿,女巫大怒,派徒弟散播瘟疫,村民四处逃亡,国王请龙去杀女巫,未成,龙的随从被女巫施展魔法,陷入trance,龙救他们,他们以波状刃短剑刺胸。
影片中的trance还是文雅的,其实巴厘人的trance要疯狂得多。看看简贝萝的经典著作《巴厘岛的trance》中的描述:
“在一个巴厘村庄里,15个孩子,年龄在5到9岁之间,自己倒在地上,翻转、哭喊、尖叫;在另一个村,整村的成年人进入歇斯底里的疯狂之中”。
“一个男人用整个身体猛扑地上的一只鸡,压住鸡,用嘴撕咬鸡,扯碎鸡,但不用手,双手悬空”。
但是,简贝萝的结论是什么?简贝萝太具有艺术气质了,不愧为儿童艺术家,她赞叹TRANCE中的巴厘人:他们就像上帝,就像儿童,因为某种意义上,上帝就像儿童。
吉尔兹在为简贝萝的著作《巴厘岛的trance》撰写的书评中对巴厘人的TRANCE行为感到惊诧,他说:巴厘岛上的人性格是矛盾的,他们自尊,礼貌、谨慎、言行优雅,内敛,但在trance中,巴厘人用短刀自戕,像猪一样,吞噬排泄物,颤抖,在冷光中,恍惚,情绪激烈,完全是动物般的行为。
关于原因,吉尔兹最终还是回到较早研究巴厘岛trance的荷兰精神病学家Van Wulften Palthe理论上:人的意识分为三个阶段:正常意识——梦游症(somnambulistic)——严重着魔(strong seizure)。TRANCE就是一种严重着魔状态,自我控制完全丧失,大脑神经失控,文化模式失效。
其实,这样的解释还不如简贝萝诗一般的解释:在TRANCE中,巴厘人像上帝,也像孩子。
咖啡达人
在巴厘岛的华人,虽然几代生长于斯,但依然是华人,而不是巴厘人。在意识正常时,他们不像巴厘人那样谨慎、内敛;疯狂时,也不会陷入TRANCE。
我们去金兔咖啡厂,咖啡达人接待我们,他就是巴厘华人,他的演讲全文照录如下:
“我是华人,皮肤与你们一样,第三代华人。因为苏哈托,印尼没有华文学校,所以,我不认识墙上的汉字,但我会说。
中国真了不起,从一个穷国、弱国,一下子变成一个富国、大国,连美国也怕三分,我们在海外也挺直了腰。CCTV FOUR! CCTV FOUR! CCTV FOUR! (咖啡达人举拳挥舞,并呐喊)
蓝山咖啡是牙买加的,但被日本买去了80%,现在,你们看到的蓝山咖啡都是假的。
我们的金兔咖啡分四等:猫屎为上等,其次公豆,再次母豆,还有残渣,残渣都给雀巢公司,去做雀巢速溶咖啡了。
冰沙咖啡,好喝吗?认真听哦!
你们北京人,一个豆,一块粉,咖啡豆儿,咖啡粉儿~
公豆与母豆,再生小豆。’在雨中,我遇见你,在雨中,我吻过你~’
这里有小孩,不能再说了,现在小孩好厉害,上网搜搜,什么都懂啊!
尝尝公豆,六袋860元,一般朋友,就送母豆吧。
刷卡?可以!齐刷刷!齐刷刷!刷卡有折扣,刷卡有奖品,刷卡不心疼,不心疼!Master可以,Visa可以,银联可以,不要用电话卡哦。”
葵葵听得笑酸了腮帮子,她说:“这位咖啡达人太像我们奥数班上的那个数学王子了!”
咖啡达人继续说:
“我是笑星天才,可惜生在印尼,印尼笑星都是有钱家族花钱捧出来的,我父母穷,呜呜呜~我只能在这里做咖啡达人!
这里还有白粉,哦,是椰粉,咖啡伴侣,不是毒品。
我们是金兔咖啡厂,不是黑店。我们不做坏事,我们相信因果,有喝水,就有尿尿,有尿尿,就有喝水,我们不做坏事!”
听他一席话,我仿佛又从巴厘岛的寺庙回到北京中央电视台的“我要上春晚”的节目现场。
爱知船
8月1日早晨,梦境渐渐退去,细细密密的鸟鸣声唤醒了我。
我们坐船去爱知船。
船上有文艺表演,主持人黑人小伙不断地说一句中文:“掌声欢迎!”两个皮肤灰灰的女孩表演时装走步,有一点姿色,也有一点腼腆,看得出是是从巴厘村落中刚出来,学了几步猫步就进入娱乐圈了,游客很high,不断报以掌声。
船行平稳,我望着海面与天际,读IPAD上面的诗文,心中有醉意和欢怡。一小时左右,到达爱知船——一个巨大的浮坞,四面海茫茫,景象颇似电影《水世界》:茫茫大海中一个大浮船,上面是灾难后仅存的人类。
换上泳衣,穿上黄色救生衣,先玩香蕉艇,艇在碧蓝的海上飞驰,划出白浪。葵葵的小手紧紧抓住艇上的绳索,又紧张又兴奋。
接着玩浮潜,嘴中含一根U型的管管口露在水面,人浅浅地浮在水面上,面朝水下,可见水底小鱼飘飘,海底的大石和凹谷,摇曳的海草。海面上风很大,我不知觉飘出了警戒线,飘向大海远处,令人恐慌,紧急而猛烈地划回。
又登高玩滑梯跳水,塔顶高耸险陡,心中发慌。遇澳大利亚一家人,男子头朝下在滑渠中旋转滑入海中,我竖起大拇指夸他:the best one!
我也跨入滑渠,有陷入棺木之感,而生幽闭之恐怖,旋至尾部,速度剧增,身体腾空飞起,撞入海中,我以烈声嚎叫缓解惊悚,浮出水面后,见碧海蓝天,又顿觉自豪。葵葵在鼓励下,也登高玩滑梯,她竟然尾随我滑下,我在水中刚浮起头,只听通的一声,浮出水面的竟是葵葵的脸。
午餐自助,大家排着长队,像是在军营中,个个身着泳装。二层有冰沙,一层有炸虾,种种烧烤,烟雾弥漫,焦糊味四处飘散。
登一小船,在船底舱中,透过玻璃观鱼,一群大鱼尾随我们而游,神情严肃,黑脸黑身,头型怪异,像是戴着钢盔,白鳍,剧齿,鱼与鱼一个模样,成群结队,渔人说i:鱼儿熟悉这条船,就吃这游船。不过鱼儿突然消失了,可能等待太久,无人抛食,它们觉得没什么搞头,就走了。渔人说:这里散面包,可能会引来海豚和鲨鱼。
再回爱知船,见一澳大利亚人,胸前与后背纹着一只大老虎的虎脸与虎身,笔画繁缛,栩栩如生。纹身在岛上不是地痞的标志,而是艺术家的象征,巴厘岛民崇拜艺术家。
葵葵要在手臂上纹一只小鸭子,纹身?——这个TATTO不是PIERCING的,两周后就可以洗掉了。于是,就纹上了这只鸭子,后又被水溅湿了,又找那个印尼老人补上,其实鸭子的图案并不精美。
船回程,大浪起伏,船摇晃,我们的座位在二楼的角落处,无风,又遭阳光炽晒,我在IPAD上读了几首儿童诗,受不了,下到一楼找座,有一小伙子摇摇晃晃在我一边坐下,症状俨然已经晕船,真可怜。
我也有晕感,站起,到后排中央站立,看伙计和游客在吧台上打牌赌钱,又读IPAD上惠特曼的《草叶集》,驱赶晕感,一位印尼女子站我一侧,飘来清清的香水味,我终于没有晕船。
京打玛尼火山
8月2日下午,去木雕村,我选一串沉香木手链,极香,沁入心脾,戴上了。又去美术店,满墙挂着各式油画,我看中一幅农村收麦图,一片金黄色彩,价砍到很低,终未下手,因为觉得是复制品;还有油画春宫图,未敢多看。
车行110分钟,到达京打玛尼火山(Kintamani Volcano)。拾级而上,在山上一个宽敞无比的大厅里吃自助,有一盘菜全是树叶。窗户上挂着一只死鸟,我向北眺望,见群山绵绵曲曲;向南眺望,就是火山,幽远旷芜,山体深黑,上空灰雾蒙蒙。
火山下是堰塞湖,湖边村子有天葬的风俗,村头的三棵树尤为有名,人死后,置于三棵树下,不臭不烂,只等老鹰将死尸吃净。
献祭
巴厘人死后,通常火葬,天葬例外。甚至献祭,也是火葬。
我读到一段赫尔姆斯关于一次骇人听闻的献祭的回忆文字:
“1847年12月20日,邻国的拉甲撒手人寰,他的三个妃子将在大火中以身殉葬。对于巴厘人来说,这是一个伟大的日子,一个赏心悦目的日子。一群群巴厘人身着节日盛装,沿着梯田的提边小道,向火葬地走去。
三个妃子身着白装,黑色的长发半掩着身躯,一手拿着镜子,一手拿着梳子,全神贯注地打扮自己,似乎要去赶赴一个令人神往的宴会。
祭司向她们保证,在火葬之前,保持心情愉快,心敢情愿地赶赴未来世界,能够取悦于冥冥之中的力量,湿婆神将送她们去印陀罗的天堂。
她们身体直立,每人头上都放着一只小鸽子,她们淡然地跳下了火海,同时,鸽子振翅飞起,象征她们超脱的灵魂”。
巴厘人相信轮回,因为轮回,死亡就不是终结,所以,死亡并不可怕,巴厘人崇拜死亡,视死亡为生命中的喜事。
1906年,荷兰军队占领巴塘王国,国王、国王的妻和子、臣下以辉煌的集体自杀方式,结束了自己的生命,毫无悲哀之情。
神秘的巴厘人。
爱情与古代法典
巴厘岛古风淳朴,连巴厘岛的法律判例也透着淳朴的古风。我兴致勃勃地收集了一些巴厘岛的判例。
1992年,一对情侣在热恋之中,父母却不知情。某个美好的早晨,女孩的脖子上有一处爱痕(cupang),她的父母震惊了,将男孩诉至检察院,法律程序竟然启动了,男孩最后被判三个月的监禁。但是,罪名是什么?法律依据是什么?
看来,在巴厘岛恋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,要谨慎,在恋爱中不能有剧烈的动作,至少不能留下痕迹。
1990年3月,印度尼西亚最高法院作出一个判例,确立一个原则,刑事责任认定的依据不限于刑法典,可依据习俗法判定有罪。判例的案情很简单:巴厘岛上,一个男人诱奸了一个女人,承诺娶她,女人怀孕了,但男人违背了他的诺言。最高法院宣称:该男人有罪,虽然他没有违反刑法典,但他违反了巴厘岛的习俗法(adat law)。
世界各国的刑事审判,均采行“罪名法定主义”原则,只有违反了刑法典,才为罪,但在巴厘岛却是一个例外,违反习俗法,也可能是罪。
但在审判中,法官如何发现巴厘岛的习俗法呢?印度尼西亚自独立后,对于民间习俗法就没有系统深入的调查与研究,适用习俗法存在巨大的困难。找一个证人出庭阐明巴厘岛的习俗?但如何保证证人不偏不倚呢?如何保证证人的陈述是公认的习俗法,而不是个人的正义观?印尼最高法院最终未敢采取这种方法,而是依据巴厘岛的古老法典《Adi Agama》。
印尼最高法院在一系列判例中,通过对《Adi Agama》的解释,发现了习俗法的一个基本原则,那就是:如果一个男人以虚假的婚姻许诺,诱奸一个女子,应受惩处。
你去欧洲,你可以看到古老的城堡,但你看不到法庭上法官手捧古代法典判案,然而,在巴厘岛,你不仅可以看到古老的庙宇,也可以看到古代法典不散的阴魂,在法庭上惩治绝情郎,保护巴厘女子。
不过,近几年,问题有了变化,在火热的旅游中,绝情的多是日本骚女,受伤的多是巴厘纯男。
日本女为了享受“婚前最后的浪漫”,来到巴厘岛。巴厘男孩心地善良,温柔多情,吸引了她们。她们“租用”巴厘纯男全程伴游,生出一段段露水情缘。
日本女结束假期,回东瀛成婚,留下巴厘纯男痴想苦恋。
日本女一批批来,巴厘纯男的心一颗颗地碎。
在酒店周围,总有目光纯纯的巴厘男孩用日语搭讪我们,也许他是要打听他思念的日本女郎的下落,每每我总礼貌地向他宣布:“We Are Chinese!”
古老的巴厘法典《Adi Agama》可以惩罚那些日本骚女?
海神庙与圣泉寺
8月2日,去海神庙。潮涨则庙淹,潮落则庙显。庙边有清水洞,出淡水,数百年汩汩不绝,
山崖伸向海面,我们在山崖的尽头,俯瞰群寺,天清海蓝,浪白石黝。我与葵葵到寺前海滩石上淌水,被白浪追逐,瞬间打湿裤脚。
下午,到圣泉寺(Tirtha Empul),先在北塘勺水喝。有13只泉眼,汩汩出水,终年不息,千古不止。有信徒穿着盛装浸泡在塘中取泉水,手持托盘,托盘中放着水杯和鲜花。
又逛皇宫边的市场,与巴厘商人砍价,可砍到两折,印尼语砍价的发音是:GULANG,但是,千万注意,如连读两篇,就成骂人之语,意即“龟孙子”。还是不少中国人性子急,GULANG- GULANG,连续地喊。
我转进一偏僻的小巷,透过铁门看一巴厘人家的庭院。
黄昏时分,吃炸鸡,大家排排坐,窗外是暗暗的田野,路灯昏黄。
漂流
8月3日,我们去漂流。
一队人换上黄色漂流服,手持浆,在田间小路上行走,经过村庄,牲畜栏里有羊,有鹿。下到深谷,六人一艇,开始漂流。印尼教练只会四句中文:摇桨、向前划、停、拉绳子,但足够用了。
皮艇滑入遄流中,两岸丛林,有石崖,石崖上有时刻,年代不详,风化严重,字迹模糊,布满青苔。
有澳大利亚和韩国人的艇经过,与我们打水战,我们统一动作,看上去训练有素,休战时,持浆竖立,浆头朝天,整齐划一,像是军人,没人再敢惹我们。
经过一瀑布,沐浴瀑水,在羊头石刻前小憩留影。见水浅,我涉水观景,真美!水流淙淙,在此拐弯,上空是茂密的树木藤蔓。这是山谷深处,山民在此摆摊卖椰子。
再漂,崖上有吊桥,为藤蔓所织。
岸边林中,可见宾馆,岸边绿茵茵的草地上有几张白色的椅子。
再漂,又见巨石大磡。岸上有人为我们照相,他将胶卷掷入水中,教练取之。
我们划速增快,远远抛开后面的水艇,在茂密的林中穿行,一路鸟鸣不息。
上岸,爬石阶,陡峭,葵葵坚韧地爬着,她的小心脏怦怦直跳,真像一只小兔子。
稍息,去享受巴厘SPA,有火山石、红酒、抹茶、巧克力四种,香料可选茉莉、薰衣草、玫瑰,我选了火山石和玫瑰。
Masar Villa
晚上,入住Masar Villa, 别墅区内飘荡着怪诞的音乐,其声半人半鬼,半喜半怨,在黑夜中绵绵不止。游泳池内,有一家三人,父与女滑入深水区,不谙水性,拼命扑打,幸亏母亲跃入池中,救起两人,父亲上岸后,长咳巨吼,吐出一汪水。一家人刚刚坐下,惊魂未定,那怪异的音乐又隐隐传来,吓得三人,仓皇逃走。
泳池边上是一排灯,如灯笼模样,如直直盯着看,就有视觉变化,像3D电影,变成远处的别墅。我指导葵葵看,她也发现了,惊奇中,她不断地试。
夜晚,我光身在户外洗浴,又在庭院中的凉椅上躺下,听蟋蟀声、山谷水流、鸟鸣,和远处森林中的兽嗷,望树影云影移动。草丛中地灯蒙蒙亮,映着我头上的红伞。
葵葵大哭,舍不得明天走,她的哭声与远处森林中的兽嗷遥相呼应。
我读完了柯林的书《巴厘岛上的小屋》(A House in Bali),遗憾我在巴厘岛没有找到他曾住的那栋小屋。
1938年底,战争的威胁在迫近。圣诞节那天,柯林离开巴厘岛,回到美国,简贝萝几个月前也回到了美国,两人分手了。
柯林在美国音乐界处于边缘,他抑郁,酗酒,甚至自残,他绝望地思念巴厘岛,但再也没能回到巴厘岛,直到1964年因肝硬化而死。
1940年简贝萝再婚,进入人生的新境界,她在哥伦比亚大学工作,家在普特兰山谷庄园,与丈夫周游拉丁美洲。1968年4月3日简贝萝辞世。
谨以此文纪念巴厘岛恐怖爆炸案十周年
王涌 2012-10-12
载《南岛视界》2012年10月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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